課本上所記的屈原形象,往往被崇高而單調的光環所圍繞:耿忠剛正,傲骨錚錚。然而楊雨先生以當代學者獨有的視角在《屈原傳》里重塑了我們心中那位被時光染上圣光的偉人形象,呈現出他在掙扎、彷徨甚至精神潰亂等重重矛盾中所遭受的撕裂與掙扎。當我們不再固守著只仰望崇高之姿,開始俯身看那掙扎中的人,才真正走近了詩人屈原的內心——他不僅是一位執著于國家存亡,命運卻充滿矛盾與痛苦的悲劇人物,更是復雜深邃、真實如影的“人”。
楊雨沒有忽略屈原深藏靈魂深處那一種近乎純真,卻同樣致命的弱點:自視過高,缺乏與庸世共存的韌性修為。他始終堅守如同琉璃般剛硬固執的品格,難以容忍世俗政治的權變與渾濁。這種執著令人尊敬,卻也成了他被放逐后精神上難以承受之重負。在《離騷》及其他詩篇里,屈原屢屢發出深悲如大海般的呼喊,那些“舉世皆濁”的嗟嘆中固然有著深刻的孤獨與清醒的自省,然而其中亦裹卷著無法被世俗世界所容納的痛苦哀怨——在那樣動蕩傾覆的世道里,這種純粹不染塵世的理想主義注定只會走向悲劇的終結。他如同一個追求純粹光明的人,卻被現實的黑紗深深蒙住了雙眼,在光與影的交錯之間無助掙扎。
因此,屈原以懷抱大石沉江那一刻,已遠非史書記載中“殉國赴死”那般崇高而簡單的行為,正如書上所述,那是他靈魂之掙扎已超出承受極限之后最后的崩落。那一瞬,絕望如藤蔓死死纏住了他那脆弱的內心。由此思之,我們或許不能將屈子之死僅僅視為一個神圣化的象征事件了——這無疑也是一個人性本真之脆弱如何在極端高壓下被壓垮的悲劇性事件。“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的精神重負終于傾覆其志,于是那具懷抱沉重石塊的身軀,其墜落恰似他所有被風干的理想那般沉重。
楊雨對屈原這份洞燭幽微的詮釋,在某種意義上剝去了屈原身上長久被時代描摹附加的粉飾金妝,讓我們看到了一具真實靈魂的重負與沉落。如同一位清醒的靈魂,屈原把理想的破碎投射進詩句的江河里。楊雨還原了這位偉大詩人的“常人”狀態,也給了身處各自困境的世人一面銅鏡:其中不但映照屈原時代的暗夜,更反射著我們凡塵眾人內心的跌宕起落。
歷史塵封之中的屈原從來不只是高懸天際、熠熠閃光的圣賢,也從來不僅僅是在詩境中搖曳飄渺的孤鶴——他是立于現實厚土上的掙扎者,是懷抱萬千復雜血肉筋骨的真實個體。楊雨所描繪的屈原,剝除一層層包裹的金飾粉墨之后,終使我們看到詩人心中那個飽經摧折、掙扎于濁世風濤中的身影在人間徘徊:如星辰映于水中,既閃爍不滅,又隨著濁濤碎散了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