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退去時,礁石便顯出了它嶙峋的骨骼。那些黑褐色的、凹凸不平的表面上,嵌滿了灰白色的凸起,像是大海不經意間遺落的珍珠,又像是礁石本身長出的鱗甲。這便是海蠣子了。它們附著在礁石上,靜默地等待潮水的再次擁抱,或是撬海蠣人的光臨。
撬海蠣的人總是來得極早。天邊才泛起魚肚白,他們便已三三兩兩地出現在海灘上。有的提著竹籃,有的背著布袋,手里都握著各式各樣的工具。他們蹲在礁石間,像一群覓食的海鳥,專注而沉默。潮水退去的時間有限,他們必須爭分奪秒。
工具是撬海蠣人的第二雙手。有人用錐子,那錐尖細長,閃著冷光。手腕輕輕一轉,錐尖便尋到了蠣殼的縫隙,稍一用力,殼便張開了。有人偏愛小斧頭,斧刃薄而鋒利,在蠣殼上一敲,便見分曉。還有些老手,竟能用指甲掐住那幾乎看不見的縫隙,稍一用力,蠣殼便屈服了。無論用什么工具,他們都屏著氣,眼神專注,仿佛在與海蠣進行一場沉默的談判。鐵鑿起落間,叮叮當當的脆響在潮聲里起伏,像是在和海浪對歌。
我第一次見撬海蠣,還是在三十多年前,是外婆帶我去的。她總說,海蠣是大海撒在礁石上的珍珠,只是裹著倔強的殼。外婆有一把特殊的工具,帶著木柄的小錘子,小巧而靈活。錘頭一面平,一面略尖,用得久了,木柄已被磨得發亮,錘頭也閃著溫潤的光澤。
“緊跟著我。”外婆一邊囑咐,一邊用銳利如鷹的目光在礁石上搜尋。她總能在層層疊疊的蠣殼中找到最飽滿的那一個。她的動作嫻熟而優雅,仿佛不是在勞作,而是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
“你看這道縫。”外婆用錘尖抵住蠣殼邊緣那道幾乎看不見的縫隙,手腕輕轉,錘頭與蠣殼相觸的瞬間,發出一聲悶響。再稍用力一撬,“咔”的脆響突然炸開,仿佛海蠣終于松了口,堅硬的外殼向兩側張開,露出里面瑩白的肉。那肉裹著一汪清水,在晨光里顫巍巍的,像含著片凝固的月光。
我看得入迷,覺得這活計輕松得很,便躍躍欲試。終于爭取到機會,攥緊外婆的小錐子,看向滿礁石的海蠣殼,卻無從下手。那些灰白色的凸起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看似相同,卻又各有不同。我猶豫著,不知該向哪個下手。
外婆笑了:“礁石上的海蠣長得密,有的疊著兩三層,得先把外層空殼敲掉,才能找到藏在底下的飽滿者。”
在她的指揮下,我瞄準了一個看似“好拿捏”的海蠣。錐尖抵住縫隙,手腕用力——錐尖滑開了。再試,蠣殼紋絲不動。第三次用力,只聽“啪”的一聲,半塊蠣殼崩飛了,里面的肉卻碎在了殼里。我懊惱地皺眉,外婆卻只是溫和地說:“力道要適中,太輕撬不開,太重會傷肉。”
看似輕松的“撬海蠣”,其實并不輕松。我試了又試,不是撬歪了崩飛半塊殼,就是用力太猛,連肉帶殼碎在手里。而外婆的竹籃卻漸漸沉了,蠣肉在里面堆疊著,泛著半透明的光澤,像是一籃凝固的月光。
潮水開始回漲了。遠處的浪花漸漸逼近,浪尖舔著礁石的底部,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催促我們離開。外婆把最后幾只海蠣裝進籃里,指向遠處:“你看,每只海蠣都在等。等潮水來,等陽光曬,也等那個發現它的人,敲開殼,讓鮮味見天日。”
回到家,外婆把海蠣倒進竹篩,用清水反復淘洗。蠣肉在水中舒展,像一朵朵剛綻放的白菊。熱油下鍋,撒把姜絲,再把蠣肉倒進去,“滋啦”一聲,鮮氣瞬間漫了滿屋。那香氣鉆入鼻腔,勾起食欲,讓人忍不住咽口水。
不知是自己去“撬海蠣”的緣故,那次的海蠣特別鮮。肉嫩而飽滿,入口即化,鮮甜的滋味在舌尖綻放,仿佛濃縮了大海的全部精華。外婆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眼里滿是慈愛:“自己撬的海蠣,味道自然不同。”
如今,外婆已離世多年,那片礁石也早已被開發成了旅游區,不再允許撬海蠣了。但每當我看到海鮮市場上的海蠣,耳邊總會響起那叮叮當當的敲擊聲,眼前浮現外婆專注撬海蠣的身影。那些清晨的時光,那些關于耐心與技巧的教誨,那些帶著海風味道的早餐,都成了記憶中最珍貴的部分。
海蠣依舊附著在遠方的礁石上,潮起潮落,它們開合呼吸,等待著或許永遠不會再來的人。而撬海蠣這門手藝,也隨著老一輩的離去而漸漸消失,成為海邊往事中的一個剪影。
但我知道,在某個退潮的清晨,在某個尚未被開發的礁石灘上,或許還有人在重復著這古老的動作。錐子或斧頭起落間,海蠣殼張開的脆響依舊會混在潮聲中,像是一首永不完結的海之歌。(宋云)